来年夏季,乾帝移驾行宫,伴驾的皇嗣唯有两名公主和一位皇子。五公主好静,轻易不出宫轩。七公主照旧与和王那伙人为伍,每日架鹰策马,在山里转悠。和王美其名曰游猎,实际上无非在行宫周边兜圈子,偶尔射几只雉兔,就足够众人欢喜一天。
掌灯后,行宫内大半都寂静无声,唯独武场灯烛辉映,一众宗亲王孙聚在武台上宴饮,闹得不亦乐乎。宇文晖兴致颇高,说笑不绝,毫无亲王威仪,众人也放下礼数,口无遮拦。一位子弟想是喝得有些上头,满面红光地大声道:“家父说年前皇上大病,如今又命三位殿下共同监政,怕是力有不逮。皇上如今已过半百,却还未立储,诸位觉得,储君之位当属何人?”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古怪起来,纷纷噤声,有一二醉意上涌之辈恍然不觉,随声附和:“二公子问得好!也不知皇上为何独独不让六殿下参政,端王尚能随朝,殿下难道比他差?”
宇文晖双眸清**人,笑嘻嘻道:“小公子,您醉了,实在撑不住就回去睡罢,别在这儿混说,仔细传到令尊耳中,铁定免不了一顿教训!”
这人一脸大义,摆手道:“无妨!我是替殿下不平,殿下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诗画风流,哪点不比端王强?端王无非就是靠上了北疆,殿下母族还是太后娘娘娘家呢!端王有什么?一个罪臣之后……”
孔世子蹙眉起身,宇文晖一把按住,唇角噙笑轻声道:“随他说,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位小公子夸夸不绝,一头扯到七年前旧案,极尽添油加醋,宇文晖满口称奇,险些要拍案喊出“阁下当去说书”。偶一侧目,忽见武台下方纵身跳上一人,缓步从黑影中走出,只见一身素服,外着玄色箭衣,霞红锦绦,皂青薄靴,绾发于顶,仅插一根羊脂玉笄,烛火下莹莹生辉。那人身姿颀长,面容清冷,径冲小公子而去,一对如冰的眸子不离他分毫。小公子正讲得一脸如醉如痴,忽觉眼前一暗,一个声音冷冷响起:“林朝宇,你是觉得父皇听不见,才如此编排皇子吗?倘若本宫跟父皇无意说起,你觉得父皇会罚你,还是责罚令尊啊?”
小公子挥舞的手臂戛然停住,双颊潮红渐渐褪去,转为惨白。他连咽几口唾沫,干笑道:“殿……殿下,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我胡说,您……您千万别告诉陛下,我,我再不敢了……”
宇文凤冷笑一声,“本宫最恨的就是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辈!竟然嘲笑兄——端王……当年你们几个没长脑子的去掏豹窝,是谁救了你一条命?!”
“是您……不不,是端王殿下,端王救的……”
宇文凤狠狠瞪他一眼,回身依次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冷声道:“父皇命诸位皇兄监政,是意在历练!立储与否,也是你们能议论的?!你们问问和王,父皇身子已经坏到无法治国了吗?!”
“清祥,别生气,朝宇那是醉话,何劭醉了还爱高歌呐,更没法儿听……”宇文晖起身道,“父皇身子好得很,咱们都知道啊,中午还进了两碗饭,比我吃的都多……”
宇文凤白他一眼,过去拣了条兔腿,漫声道:“那是你点心吃多了……再闹一阵儿也该散了,外面侍卫内监还得收拾了睡觉呢。”说着在桌旁坐下吃起来,边静静看着漫天星斗。
欢宴没过多久便散了,宇文晖与众人道别,慢悠悠带着铭飞朝住所走。武场渐远,树影朦胧,一阵轻风袭来,驱走些许燥热,枝叶窸窣间,幽幽响起一声孤单的蝉鸣。抛开宴席上的风流做派,月下看去,他俊秀的侧脸隐有一丝忧愁,像极了他那几位兄长。
“三皇兄昨日飞马赶来行宫,你知道是什么事吗?”他轻声说着,似是自语。
“我怎会知道?”身后接着响起宇文凤的声音。
“吕梁边陲狄族作乱,冀州总兵修书告急,急需兵马驰援,三位兄长不好决断,特请父皇圣裁。”
宇文凤紧走几步,“吕梁?我记得就在贺兰关与漠陵关之间,西北边部和二姐夫都派些兵马,不就行了?”
宇文晖摇头:“哪就这么简单?西北边境亏得三哥整饬这些年才有起色,若贸然大举调兵,只怕关外游牧部落又不安分。听说四哥提议由二姐夫驰援,皇长兄认为洛图在侧,不好妄动,也否决了。惟今之计,只有南地东潍两处可以调遣……唉,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总之,我才得了静怡轩的消息,父皇打算跟南瑜联姻。”
宇文凤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吕梁失守,关南瑜什么事?即便联姻,也该是洛图吧?”
“其中弯绕太多,一两句话说不明白。”宇文晖停住脚步,难得一脸正色地看着她郑重道:“父皇是打定主意要联姻南瑜,也就是说,公主互嫁。五姐十八,你十七,人选只有你们两个。”
宇文凤愕然,定定地看着他几欲开口,终颤声道:“什么意思——以我们为笼络南瑜的筹码么?”
宇文晖轻唤一声“七妹”,道:“历朝公主,都是被用以笼络朝臣、稳固邦交的,无一例外。你看二姐,不也是嫁去了北疆,安抚北宁王?我大楚虽占据中原,但国力疲弱,列强环伺,以嫁娶公主换取太平,早已不算新鲜。你和五姐,都是逃不过的。”他不忍看她忿忿的眼眸,别转头又道:“父皇怕是得即刻回京,我先跟你说声儿,也好心里有个底。你先别太着急,虽然……七八成会选定你,但有四哥在,他必会尽全力护住你的。”
宇文凤沉默不语,心中愤怒、不甘、委屈和忧惧,交织一起。当年单为进学府武堂,生出不知多少事,好不容易自在这几年,本以为从此跳出樊笼,哪知终将回到原点。她默默想着,两眼不由发红:自己的一切,为何总是任由他人摆布?我这一辈子,难道不能自主抉择一次吗?!
她觉到手腕被用力握住,忽抬头,对上了宇文晖认真的目光。
“清祥,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我会在皇祖母面前进言。你不要绝望,还有四哥呢,相信四哥,四哥不会任由你远嫁南瑜的!”
“四哥?……”宇文凤呼吸加促,睫毛颤动起来,她用力一吸鼻子,挤出一个傲然的笑容,道:“我绝不会听天由命,我信你,也……信他。”
乾帝次日便传谕摆驾回京。前脚进宫,后脚便传召三个儿子及元老重臣进见,在御书房直待到入夜,大臣们回府后,皇子仍留在暖阁献策。纯和殿当晚灯火未熄,子时前后隐约听到四殿下激辩声,嗓音已经暗哑,犹言辞咄咄。直到破晓,才有内监匆匆宣翰林待诏进宫,待诏进殿不多会儿,众皇子终于出了暖阁,个个憔悴,沉默着往宫门走。宇文晖一夜不得好眠,干脆天一亮便等在纯和殿外,心里盘算着一旦选定清祥,就立即去延鹤宫,涎皮赖脸也要让皇祖母出面。见几人出来,他快步上前,来回看着众兄长,焦急问:
“皇兄,如何?南瑜那边儿,联不联姻?”
庆王揉着眼圈,掩口打个呵欠;晋王似笑非笑看着宇文曌,只道:“四弟好口才,不枉当年大楚子健之称啊,只怕恬娘娘又该痛心了。”
宇文曌漠然,看一眼宇文晖才待说话,宫街上疾步走来穆云苏,随身嬛婢都被甩在身后。她两眼凹陷,想来也是一夜无眠,见宇文曌神色萎顿,面颊苍白,忙一把扶住,忧声道:“殿下,您觉着如何?妾身从睿母妃宫中来,母妃做了白粥,殿下先去用些吧?”
“不,回府。”宇文曌竭力稳住身子,对宇文晖道:“你闲来无事,多去漱玉宫看看罢。”说着眉头微蹙,缓缓往宫门走去。宇文晖呆愣一刻,蓦地反应过来,扭头便往清祥宫跑。赶到后急命通传,却被告知七殿下天不亮就出去了。宇文晖转念一寻思,又奔瑞海假山而去。行至半途,猛然望见雨花阁上似是立着一人,他迎着朝阳晨光暇目看去,眸中一亮,匆匆上阁喜极道:
“清祥,不是你!四哥说了,不是你!”
宇文凤紧握着朱栏的手蓦然一松,眼睫微颤,一滴泪轻轻滚落面颊,她慌忙抿去,回眸故作淡然道:“那就是五姐了?一样都是别离父母,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走罢,去漱玉宫。”
翌日,乾帝遣使赶往南瑜,不出两月,快讯传回,瑜皇同意联姻,定璇玥公主遣嫁大楚。喜讯传扬开来,睿夫人自是一门心思都在独子身上,恬妃则时常忧思落泪,日渐憔悴,皇后见了也心生恻隐,许她不必日日请安,留在宫中为五公主查验嫁礼即可。
皇子纳妃、公主远嫁、大调兵马,事务繁冗,倏忽间又是腊月,除夕祭祖,元日告天,距离五公主登程之日已经仅剩五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