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百顺跟卖豆腐的老杨终于闹翻了。“闹翻不单是讨厌老杨和豆腐,而是知道了弟弟杨百利上‘延津新学’的真相。”
老杨从老马那里讨了主意后,决定送杨百顺和杨百利兄弟两个中的一个去上延津新学。让谁去不让谁去,老杨说抓阄决定。于是老杨家发生了如下一幕:
抓阄是在晚上,一个饭碗,里面放了两个阄。
老杨抱着饭碗使劲摇晃,突然将碗扣到桌子上,掀开碗说:“抓吧,谁抓着抓不着,都是自个儿的命;谁抓着不抓着,都埋怨不着我。”
杨百顺、杨百利都有些战战兢兢。由于战战兢兢,都不敢自己先抓,相互倒客气了。
杨百顺:“弟,你先抓。”
杨百利袖着手:“你是哥,得你先抓;哥不抓,我这手剁下来,也不会先抓。”
杨百顺只好先抓。抓到手里,打开阄,上面写着:“不上”。另一个阄肯定是“上”了。杨百利向杨百顺打了一躬:
“算哥让着我。”
于是杨百顺留在家里跟老杨做豆腐,杨百利到县城去上“延津新学”。
这一幕过去还没有多少日子,老杨主持抓阄的那场景、那心情、那结果乃至那晚上一个个惊心动魄的细节都还在杨百顺的脑袋里鲜活着呢,忽然就发现那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是一个精心为自己设计的“骗局”!
是皮匠老吕把内情、把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杨百顺:“杨百顺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好,一个阄抓错了,要做一辈子豆腐。原来老杨、老马和兄弟杨百利共同做了手脚,两个阄上写的都是‘不上’;杨百利让杨百顺先抓,杨百顺不管抓到哪一个,都是‘不上’;剩下一个阄杨百利不抓,也就成了‘上’。”
这他妈真是个天大的不要脸的骗局!
而且,设局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爹、卖豆腐的老杨!
伙同设局并且直接获得好处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杨百利!
为这个“局”出谋划策的竟是和自己无冤无仇的赶大车的老马。
可怜自己,还认认真真、战战兢兢,跟人家在那里玩抓阄。
杨百顺,你是傻子呀?杨百顺骂自己:
你可不就是个傻子嘛!而且是天底下最不折不扣的第一号大傻子!
这一回他彻底恼了。
他恨他爹老杨。“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
他恨他弟杨百利。夏天杨百利掉进水里,他还拼命去救过他呢。现在竟恩将仇报,“在背后对自己下了毒手”。
他恨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何也跟老杨联手算计自己?”
写到这里,小说家把杨家的另一对父子关系,老杨和小说一号主人公杨百顺的拧巴关系彻底展示在我们面前了。但是,无论如何杨百顺心里边滚动的那句惊人之语还是让我们吃惊不小。
“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
这语焉不详的一句交代,虽然是在杨百顺愤激之下喷涌而出,但一定不是毫无因由的胡乱扯淡。这样的无意识沉淀在杨百顺的内心深处也一定不是一天半天了,至少我们可以从这一句“狠话”里体察老杨家这一对父子关系拧巴到了怎样不可调和的程度。
语言的容量大小是小说含金量高低的一个重要指标。记得我们曾经议论过、激赏过《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艺术,但在这里我们还是不能不对小说家的语言表示由衷的敬意。在这样的语言面前停下我们阅读的脚步是值得的。多看它们几眼,多想想这些看似平凡的语言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隐藏了多少,小说家是不会让你失望的,他不会让你空手而归。“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我一遍遍咀嚼、琢磨,设想杨百顺对卖豆腐的老杨到底知晓些什么,设想卖豆腐的老杨对儿子杨百顺究竟能怎样,或者,杨百顺还另有所指也未可知。但是,无论如何,总而言之,小说家留下的22个字给予我们的远比字面上的东西丰富得多,他让我们浮想联翩,遐思无限。
我们的许多想法并非全都没有一丝根据。杨百顺与卖豆腐的老杨的彻底决裂也不见得全是因为遭了老杨、老马、杨百利三人算计的缘故,这次事件充其量也就是点燃火药库的一根导火索而已。杨百顺和老杨的决裂,杨百顺的出走,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由,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存在。要不,为什么杨百顺在第二天五更,“借着上茅房,从后墙扒出去,一个人走了”时,小说家这样写道:“他终于可以离开家了。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另一个理由。只要能离开老杨和豆腐,不管到哪里去,杨百顺都不会后悔。”
哦,我们知道了。老杨是杨百顺不能忍受的,豆腐也是杨百顺不能忍受的,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决定在杨百顺这里其实早已形成,早已做出,早已成为定局。延津新学骗局事件,只是杨百顺脱离老杨和豆腐的一个理由,而且不是最要紧的那个理由,只是可有可无的“另一个理由”。也就是说,有没有这个骗局,杨百顺终究都是要脱离老杨和豆腐的。
问题在于,决心脱离老杨,我们尚可理解,我们甚至还可以帮助杨百顺找出无数个理直气壮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那么容不下“豆腐”,那样子和“豆腐”过不去,一次又一次扬言要脱离“豆腐”,这杨百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样想来,“豆腐”就不是“豆腐”了。
我们猜想,在小说家的内心里,“豆腐”在这里是否已经蜕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意象,一种象征物?“豆腐”在这里是不是代表着一种生活状态,一种存在状态,抑或是一种生活态度、人生态度?
我们可不可以认为,杨百顺对“豆腐”的不共戴天,决绝与决裂,说白了,就是表明了对旧的生活的摒弃,就是宣告了对新的生活的向往?
因为,只有如此,杨百顺才有理由如此坚定,如此义无反顾:“只要能离开老杨和豆腐,不管到哪里去,杨百顺都不会后悔。”
其实,杨百顺也不必为“延津新学”事件如此雷霆暴怒。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跳入别人为他设的“局”,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跳入这样的“局”。“他人即监狱”。人活一辈子,类似这样别人为你设置的大大小小的“局”多了去了。甚至可以夸张地说,这样的“局”,这样的“陷阱”,这样的“监狱”,可谓层出不穷,防不胜防。陷阱无处不在,陷阱无时不有。你防得过来吗?你有气力一次次雷霆暴怒吗?
杨百顺下狠心与老杨和豆腐决裂时,“只想着要离开这里,并没想好到哪里去。现在赌气上了路,天下之大,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该去何处。”去跟罗长礼喊丧,喊丧不养人;去投奔东家老范,他最怵种地,割麦打场,何日是个头?找三舅老尹学卖碱卖盐吧,无奈老尹是个秃子,秃子脾气都怪,打起徒弟来没头没脑。想想都怕。把能够想起的去处都想了一遍,码来码去,梳理来梳理去,大大小小隐隐约约都有“陷阱”的影子在,去不得。一边思量,一边走路,一走就走了五十里,在五十里处的张班枣,遇见了久违的剃头匠,曾经的患难之交,“救”过他杨百顺的老裴。想了一路,“想到的人都不称心,没想到的就在眼前”。杨百顺眼前一亮,觉得事情有了转机。就把事情原委、那些个“绕”都给老裴说了。“杨百顺哽咽着说:‘叔,我又走投无路了,我想跟你做徒弟。’”杨百顺是满怀希望,全然没想到这时的老裴却也在“难处”:“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该收个徒弟了。只是我做不了主呀。”杨百顺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这么大的事,他说了不算。“既然”老裴把心腹话都说了,杨百顺就不好再为难老裴。于是老裴介绍了杀猪的老曾做杨百顺的师傅。老裴还留了活口:“你先委屈待着,等这边合适了,咱再商量。”“从第二天起,杨百顺就跟着曾家庄杀猪匠老曾学杀猪。一边学杀猪,一边还惦着哪天再改换门庭,重新跟老裴学剃头。”杨百顺没有料到,后来跟老裴见面,老裴却再未跟他提过此事。半年之后,杨百顺跟师傅老曾熟了,一次说起心腹话,杨百顺把这话也说了。老曾笑他了:
“‘你还是年轻啊,恰恰是患难之交,他不会收你做徒弟。’
杨百顺:‘咋?’
老曾:‘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师徒呢?’
杨百顺恍然大悟。这时怀疑在张班枣遇到老裴,老裴从他老婆娘家侄子说起,说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话,也是假的。一下对老裴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噢,原来患难之交,也会给杨百顺设个小小的“局”让杨百顺跳。
忽然想起,小说家在《出延津记》第二章一开头有一句话:“杨百顺十六岁之前,觉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头的老裴。”“十六岁之前”这个时间概念我们不知道当时注意到了没有,现在我们知道,杨百顺正是在十六岁这年对患难之交老裴改变看法的。前有伏笔,后必有交代。大事小事都须缜密,不可有一丝疏漏。小说家在细小处的照应也如是。
设局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赶大车的老马也不会想到皮匠老吕会给他设局。皮匠老吕把老杨和老马合谋坑害杨百顺的事告诉杨百顺,不是想帮杨百顺,也不是“与卖豆腐的老杨过不去,而是与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有过节。”“说是与老马有过节,两人没打过,也没骂过,谁也没占过谁的便宜,仅仅因为,马家庄两千多口子人,两个人最有心眼,一个是赶大车的老马,一个便是皮匠老吕;两个人都有心眼,又谁都不服谁,便做下了对头。两人表面上仍以兄弟相称,”“但在背后,两人却相互拆台。老吕今天见到杨百顺,就顺便拆了老马的台。”看,只是“顺便拆了老马的台”,作者写得何等轻松随便。而要害,恰恰就在“顺便”二字上。举手之劳,顺便拆台,不经意处,随手而为,唯如此,陷阱才无影无形,防不胜防。唯如此,才感觉周边处境的可怕和人心的难测。“顺便”二字,作者信手拈来,却实在是用得好,用得妙。
前面说到,杨百顺意识到患难之交老裴也给自己设了个不大不小的局。其实,老裴虽然怕老婆,但也不是不会给他老婆设局。说起老婆让娘家侄子跟自己学徒,老裴有一段夫子自道:“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怕我在外边剃头,去看我姐;也怕我攒体己,给自个儿留后路。我在家受气,出门剃头,还能再让人看着我?你给我来阴的,我也给你来阴的。我不打她娘家侄子,也不骂他,就是不教他真手艺。他一给人剃头,就割人口子,人家能不跟他急?有一次在葛家庄,编笆的老葛让他割得顺头流血,老葛跳起来,兜头扇了他一嘴巴子。天天这样,他能不跑吗?”老裴只这一招,就把局给他老婆设下了,也给他老婆娘家侄子设下了。人不知鬼不觉,局在那里等着你呢,陷阱在前面召唤你呢。谁也不知道生活为你设了多少个局,谁也不知道周遭有多少人在惦记着你并不消停地在为你设着各种各样的局。
卖豆腐的老杨给杨百顺设局终被杨百顺知晓,为安抚杨百顺,试图再设新局。小说这样描写:
他转成笑脸,开始说老三杨百利:
“他上两年新学怎么了?上过新学,还得回来做豆腐。”
又说:“你也别心焦,不去上学,早做两年豆腐,我也不让你吃亏。从明儿起,你卖豆腐,十成让你提一成,你也攒个体己,过两年好娶媳妇。”
又悄悄说:“这事儿我也不告诉老三。”
又悄悄说:“我连老大也不告诉,他卖豆腐是白卖。”
一席话同时给三个人设了局。只要老二杨百顺依了,弟兄仨都同时跳入了老杨的局。
这一章开头,写杨百顺刚跟老杨学卖豆腐,“不喜欢敲鼓,想像喊丧的罗长礼一样吆喝。而老杨生来不喜欢吆喝,这才敲鼓,两人天天为此吵架。吵了半个月,老杨首先吵烦了,先是骂:‘才卖两天豆腐,就想改章程,奸臣哪你。’”
无论敲鼓,还是吆喝,不过就是卖个豆腐,大目标图个把豆腐卖出去。爷儿俩不在卖不卖出去豆腐上面较劲,反而在是吆喝还是敲鼓上争高低。莫非吆喝或敲鼓对于他们俩而言,比卖豆腐本身更重要?
老杨敲鼓时敲的什么,杨百顺想要吆喝什么,都有嚼头。
也让人联想到,凡事改革难。卖个豆腐,改个叫法,换个章程,都会被骂成“奸臣”。也说明污名化、上纲上线,深植人心,根深蒂固。
其实,用罗长礼喊丧的架势卖豆腐,杨百顺并不是没有试过。试过,失败了。“吼出的声音像挨刀的鸡”,连“杨百顺自己听上去,也跟罗长礼喊丧是两回事。罗长礼喊丧如虎啸山林,有威严,有气派,有章法;杨百顺喊豆腐,咋像偷了东西呢?”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区别还在事儿上,一个是卖几斤豆腐,另一个是死了个真人;拉开喊丧的架势吆喝豆腐,这吆喝马上就变了味儿。如用吆喝豆腐的腔调吆喝豆腐,杨百顺又没了兴致。”
关键还是内容,内容决定形式。
杨百顺要喊出的本是一腔的郁闷,一腔的愤懑。豆腐的叫卖声与此简直南辕北辙。二者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事,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老杨和杨百顺对峙的一段描写特别好看:
“卖了一天豆腐,老杨回到杨家庄,进家放下豆腐车,推开杨百顺的屋门,杨百顺还在床上躺着,床边竖着一根擀面杖,见老杨进来,忽地坐起来,抄起擀面杖,满眼凶光,看着老杨。老杨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往常两人闹了别扭,不管怪谁,皆是老杨将杨百顺捆到枣树上,抽打一顿,事情就过去了。老杨本想照方抓药,再将杨百顺打一顿,将这事了了;但看杨百顺今天这架势,如果老杨动手,杨百顺就会与他对打,心中不由有些胆怯。胆怯不是怕打不过杨百顺,是怕事情传出去,更让人笑话。”
动作刻画,心理描写,好得不能再好。
先说动作,一连串的动词,简洁,干净,而且吃劲。把两个人的神态、行状、情绪写得活灵活现。捎带着还营造出了一种紧张刺激的环境气氛。看杨百顺,先是在床上“躺”着,老杨一进来,便“忽”地“坐”起来,而且“抄”起擀面杖,“看”着老杨。一个静态的“躺”字,紧接着三个动态的“坐”“抄”“看”,四个动词连用,把此时此刻郁积在胸的对于老杨的警惕、对抗、势不两立等心态、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看心理描写。老杨一进门,看见杨百顺的一连串动作反应,“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往常任什么事,打他就是。今天看这架势,打不得了。因为老杨觉得,今天若要动手,杨百顺“就会与他对打”。杨百顺真要和他对打,他老杨就不由得在心里边打鼓,胆怯。
老杨在此一刻迅速呈现的一系列心理变化,不仅是因为自己理亏,不仅是看到了杨百顺的满眼凶光,更为关键的是,这一对父子之间的力量对比从这一刻起有了根本性的颠覆和反转。一向强势统治的父权在这一刻遭遇到了强有力的挑战。一种新生的力量,一种长期遭受压制和压抑的新生力量,破天荒地出现在卖豆腐的老杨面前。
这力量,就要摆脱老杨的控制,走出老杨的圈子,走向他自己的天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