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萧墨离还在睡梦间，便觉有嘈杂的声音涌进了弱水居。一个激灵，直起了身子。
莫不是夏芝她们来唤她了？看看地上，萧存之仍好好睡着，他的神态如此恬适，萧墨离展颜，忍不住想用手去触碰他那看着就很有质感的脸。
就差一步就要作案成功，一想起外面的声音，急忙收了伸出的魔爪。
蹑着脚来到窗前打开窗户一看，果然是她们。
院中的夏芝感觉到了头上窗户打开的动静，抬起头，对萧墨离招手道：“妹妹快些下来吧！”
萧墨离嘴角抽搐一下，正不知如何是好间，就感觉到有一只手环上了她的肩——萧存之，打着个哈欠，搂着萧墨离对下面一干女子喝道：“大清早吵嚷什么，扰本王清梦！”继而转向萧墨离嘴角扬起个溺爱的弧度道，“爱妃，继续陪本王休息。”
说着，不容置喙地关上了窗户。
环着萧墨离的手在窗户关上的那一刻松开。
感觉……
就是被捉弄了的。
有些生气，朝正在轻微整理头发和衣服的萧存之不悦道：“你做什么要这样？你是在故意害我么？”好吧，萧墨离已经可以感受到夏芝在看到萧存之出现那一刻眼睛里的惊讶与随之而来的愤怒了。
萧存之此刻已在穿鞋，漫不经心回答道：“随便你了，戏我已演完。”
戏、已、演、完。
对啊，演戏。萧墨离无语苦笑：“你知道她们今天本要去找你么，为的是……你有段日子没去她们那了。”
“哦，”萧存之已穿好鞋，淡淡应道，“那看到我在你这边，她们该消停了吧。或者你是怕，她们敌对你么？”
不带任何感情的说完话，萧存之就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章转身取过桌上的那盒木槿，没忘朝萧墨离补上一句：“那你们就斗法去吧，免得你无聊。”
萧墨离怔在原地，看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背影的脚步顿了下来，似在给萧墨离时间说话：“谢你找个办法让我消磨无聊，谢你……”萧墨离顺了口气，这个是真心感谢，“能把木槿交到澹台老伯手上。”
萧墨离话已说完，那个止住的背影却还未动。
忽然，她听到了背影发出的一声轻如叹息的说话：“在我面前为澹台赤溟流泪，实在是不应该。”
“怎么？”萧墨离声音疏落落的，只是想听听他是否还会说什么。
萧存之的手指在檀木盒上轻捻，道：“是我杀了他。”
“我知道。”身后女子如此干脆地就接了下来。
指间的动作顿住：“所以……你对我的厌恶源于此？”
萧墨离愣住，有风自窗外而来穿耳而过，呼啸的声音似落入身体，撩拨起了某处的一根神经。
他说她厌恶他？
呵，哪来的这么个笑话。明明不是他讨厌她么？
或者应该这样说，他眼中从未有过她，又哪来的闲情去念着讨厌这东西。
萧墨离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像是许久没出过声了般：“你……到底是怎么样的逻辑？我哪来对你的厌恶，分明是你厌恶我，不是么？至于你说的澹台赤溟，我与他本没交情，亦没为他哭过。所以，你杀了他便杀了，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怎样，都得不出我要厌恶你的结论啊。”
萧存之依旧背影对她，没有言语，亦没有动作。
这样寂如深潭的气氛，萧墨离觉得她再多说点心里的话，萧存之是会相信的。所以，她继续道：“我昨晚那样的哭，是由澹台老伯想到了我父母，所以很想回家……很想回家而已……”
萧存之神色微动，半转身子朝着黯然垂下眼睑的萧墨离，给声音加了一丝温度道：“我可以……送你回去。”
呵，这可以算是他认真对她说的一句，很好听的话了。
萧墨离落落一笑，声音清浅：“我也希望你能送我回去……只是我的家乡太远，远到我完全没了方向……”
萧存之将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确信她不是在骗他。
“我并没有……”他出声很轻，每一个字刚从嘴角露出来便已散开在咫尺的空气里。
所以萧墨离无意打断了他。
没能听到萧存之要说的“我并没有讨厌你”就出声打断了他：
“你应该还想知道些别的吧！”
萧存之昨晚问她出去的事情，萧墨离便猜想是慕杳告诉他的，而他一定也想知道她与澹台赤溟到底有何关系吧。既如此，倒不如坦荡荡说与他听，也好就此不再有各种莫名的牵连。
“我不知道你与澹台赤溟到底是怎样，我对他也无甚好感，或许他是把我当朋友的。他唯一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关于他假冒你，完全是听你指示。”
说了出来，萧墨离深感轻松，这样就不必像知道了个秘密又不能说那样别扭了。
萧存之也不是没想过澹台赤溟会告诉她这个事实，只是没料到萧墨离会自己把这些都说了出来。
淡淡问道：“你惊讶么？”
萧墨离无所谓般点点头：“这是自然。不过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也不会问为什么，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你不会告诉我的。”
“因为耗费精力。”风轻云淡的音节。
“啊？！”伴随这一声，萧墨离的表情从茫然再到领悟的转变也很彻底。
“拜托，你现在不该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么？蓄着那么多精力干什么？”
萧存之似乎对一个女子如此不忌讳地谈论这个话题有些许不适应，当然也只是细微表情上显现出来。
“偶尔为之。澹台赤溟做的就是给皇帝面子而已。”
萧存之随意的语调中，萧墨离竟感受到了些他对皇帝的不满。
自顾自摇摇头，也不想多去知道这些个王爷心里在盘算什么。
“呐，”萧墨离继而双手一摊，“差不多就这些了吧。今天真是，呵，我把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你应该没什么要问了的吧。很好，结束，以后各自生活没交集了！哦，对了！”萧墨离又想到一件事，看了萧存之一会，还是决定说出来，“我还知道你和慕杳的关系、不一般。”
萧存之神色被她这最后一句话带得果不自然：“你如何知晓！”
萧墨离“唔”了半天，也想不到一个很好的回答，于是就道：“就当是我太聪明了呗，观察所得而已。你一个王爷喜欢个姿色平平又凶巴巴不解温柔的婢女，倒也难得。”
萧存之听得她后面的一番调侃，终忍不住笑了起来。
却是萧墨离未曾见过的，卸下一身负担，纯粹的、有着心底暖意的笑。就像盛夏天空中缱绻温柔的云。
这奇怪的姑娘竟认为自己喜欢慕杳？这就是她知道的不一般的关系？
想到她方才谈及此事时满是得意的声音和表情，萧存之真是忍不住笑了好多下才停了下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像在看着神奇外来物种般一脸疑狐瞧着他的萧墨离。
“你……是正常的么？”萧墨离怕他中了邪，问得小心翼翼。
“咳咳”萧存之清了清喉咙，又恢复一脸淡定的表情，余韵绵长地说道：“你到底是能守还是不能守，关于秘密？”
“哈，”萧墨离很是藐视一切的笑，“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我当更好的听众啦！想我以前不论初中高中还是大学的同学，他们都只愿将秘密说与我一人听的。你说我守得守不得？”
“大学？同学？”萧存之有些疑惑。
“是啊！”萧墨离一脸欠拍的自豪，“想我是个文化人，念了多少年的书了啊！”
“是么？”萧存之又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当然，琴棋书画免谈！”
“我倒是记得你的歌声……”
又是那云朵舒卷在湛蓝天空中的声音，细腻又温柔，萧墨离突然就安静了。
她的歌声……是她进入靖安王府的第一天吧，他和她的初见。
那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在眼前铺陈了开，清晰到每条纹路的静止与呼吸。
“或许，我以后会常来你这边。”萧存之捧着木槿，淡扫衣袖而出，留下最后的音节旖旎在夏日的空气里，“在我累的时候……”
这样，就只剩下了萧墨离一人，兀自立在那，显是还未来得及接受他的最后那句话。
说什么？常来？还在累的时候？
自己将知道的一番东西都说了，不就是希望以后都不再有牵扯了么。怎么反倒把他招来了，萧墨离真不知是喜还是忧。
是的，在她心底最隐秘的某处，对于萧存之最后那句类似承诺着什么的话，她到底是欢喜的、还是忧虑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
要在不久的以后她才真切知道了吧。
其实此刻……或许只是不确定……
而此时的停芳居内，有五个女子围坐在一起，面带愠色地絮絮叨叨。
“哼，那个萧墨离当真是个虚伪的家伙！”
“本来就说不加入我们，原是受着恩宠呢！”
“她要实话明说倒没什么，可竟拿一堆理由来搪塞我们！”
“我看就是她霸占着王爷，挑唆着王爷不来我们这边！”
“我们可不能一直任她这么逍遥下去！”
五个人，一声声，一句句。
也不知身在弱水居的萧墨离有没有在不停打着喷嚏或是处于耳根极度发热状态。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总算有人提出了个较有建设性的问题。
“姐姐，你可有主意？”夏兰向着夏芝道。
夏芝樱唇微抿，似有所思的样子。
忽地蹦出一句：“跟她打好关系呗！我们这些人摊上一个夫君，又能如何。当下就在那萧墨离面前做做好人呗。”
“啊？”一众女子发出有气无力地憋屈声。
忽有一女子道：“你们都说着萧墨离，那我们中间可有人是肃陵富商的小姐？”
众人恍恍然摇头。
那女子蹙起了眉：“这就怪了，我记得清楚我们一行人中有个是肃陵富商的女儿的。萧墨离这名我倒着实陌生，你们看，她姓萧，现今皇室的姓。”
“你是在暗指她是有来头的？”
“随意说说罢了，但若真的身份不一般，那就……”
“那就无可奈何认命了？”另有一女子尖声道，“好歹我也是皇上的远亲。”
缄口在一旁的夏芝忽向夏兰使了个眼色，两人先行离开回房去了。
余下三人，也感无趣，不一会也散了。
就在这日午后，早上悻悻离开的夏芝又来造访了萧墨离。
萧墨离之前已把她看过的后宫戏在脑海里含糊过了一遍，但又总觉得那些戏码有点过了。总之她一上午都耗在了想这些事上面，结果似是无所获。自己的处境与看过的戏都不等吧，夏芝那些人应该也没那么心机重啊，反正萧墨离就这么安慰自己了，要真像皇帝后宫那些女人争斗那样，她也学不来。
就这样，当下午看到夏芝笑语盈盈出现在面前时，萧墨离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防守！防守！
萧墨离在心里默念着，招呼夏芝坐了下来。
“妹妹怎么好像不欢迎姐姐的样子。”夏芝看着她，得体地笑着。
萧墨离尴尬，她也知自己笑得有些僵硬了：“没有的事，姐姐。妹妹就怕你不来了呢，今早那王爷……”
“妹妹，”夏芝握住萧墨离放在桌面上的手，温柔地打断了她，“原是我们冤枉了王爷，要是我们真去闹了，别说王爷不高兴，也显得我们太不识大体了。”
她这是哪一出？萧墨离在心里嘀咕，手被她握着真是冷颤打到心底去了。或笑面虎或真反省，萧墨离给了自己两个选项，不妄下定论。
“妹妹，在想什么呢？”
萧墨离一惊，不知道自己忙着瞎想有没有在表情上露出什么端倪来，忙挤出了灿烂的笑容道：“哦，妹妹只是在想要说，那王爷今早是故意做给你们看的。要知道，他真没来过我这边，他很讨厌我的！昨晚来是质问我下午出去哪里而已。这个妹妹一定要向姐姐解释清楚的。”萧墨离由于说着真话，神态也真挚起来。
夏芝似在考量她的话，瞧着萧墨离的眼神中总觉隐匿着打探似的暗光：“妹妹刚说王爷讨厌你？这姐姐我真不信的！妹妹可也宗属兰陵萧氏罢！”
咦，萧墨离顿了顿，似乎听出来一点苗头了。
这算是在套她的身份么？这里可是萧存之最大吧，他都知道自己来历了，告诉你夏芝知，又能怎样。
不过，当然还是保险为妙，于是，萧墨离反抓住夏芝的手，用我对你掏心掏肺般的语气道：“妹妹就实话告诉姐姐吧，其实，我爹是肃陵的富商，我本叫安路儿来着，墨离是我娘给取的小名。我因不满爹将我进献作这王爷夫人，一气之下就以萧墨离自称。至于萧姓只因嫁了王爷取他姓氏一用而已。”
末了，又逼真地补了一句，“姐姐可不要笑话妹妹才好。”
这下，夏芝也猜不透真假了，忙活了一番，萧墨离就是安路儿？！
只有一直笑得面对道：“妹妹放心，姐姐定不与外人说的。”
萧墨离佯装感激地点头，觉得是时候给她点甜头了：“姐姐，你看吧！”她指向一旁的地铺道，“那王爷昨夜就睡在那，你看他，宁愿睡地铺也没兴趣碰我的。他还在我面前夸赞你们姐妹呢！昨晚要不是他逼问我弄得累了，他还是要去你那的。不过，他也确实会放着弱水居和停芳居不顾的……你可知，他在哪么？”萧墨离到后面轻声地摆出一副八卦嘴脸。
夏芝此刻完全放下了戒心，也一脸等不及地凑近萧墨离：“在哪？”
萧墨离故意弄出很神秘的调调：“有一个女人将他心神勾了去，她就是……他的贴身侍婢，慕杳。”
鬼使神差地，萧墨离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将他们的关系用这样的情境说给了夏芝听。
看着夏芝捂着嘴巴，瞪大眼睛的惊愕神态，萧墨离脑袋上空缓缓飘浮起了三个字——“报仇了”。
报的是……慕杳假好心让自己出去又在萧存之面前打小报告的仇？
也许只如此，萧墨离也不甚清楚此举是否还掺杂着其他什么念头。
现在的她，真是不够清楚。
不算陷害吧！
自己本无预谋的啊，只是话说到这边顺上来而已呀！
外边院内，蔷薇早已又开了一季，风姿曼妙。
而那树繁花，真像开不败似地，热闹盛开、喧嚣飞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