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酱
这是一种特殊的酱。在我记忆中,它只属于姥姥。现在超市里卖的,虽然也是黑呼呼的,但味道不对。——那怎么能叫馍酱呢?
制馍酱原料很特殊,是用剩馍,一些发硬发黑的馍,把这些馍放在阳光下晒,在阴雨天闷,直到它们长出一层灰灰的细毛。浑身都变成了一个个毛绒绒的刺球儿。然后,开始第二步。姥姥把这些馍掰碎,用开水泡开。搅拌。然后放到罐子里,密封了口,放在阳光下闷。
闷上几个月,打开来,粘粘的,一股扑鼻的异香,色如暗夜。涂抹在馍上,甜甜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总之很美。像是一个魔术。
馍酱告诉我,好东西要耐得放,要舍得闷,要敢于晒,就如人,要经得住冷落。
现在,小城有一家凉皮,据说有独特秘方,炒凉皮,味道独步,说是有独特秘方。就是用了特制的馍酱。
炒面
小时候极喜欢吃炒面,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那种黑褐的面,再拌了黑糖,粘粘的,甜甜的,极富于质感。每天晚饭前调一碗炒面,总是几口就扒完了。还意犹未尽,觉得天下美食莫过于此。
如果要评选天下美食,我肯定会选炒面,就像乞丐争论皇帝每天是吃油条还是包子一样。
炒面制作极简单,面粉放在锅里炒一下就行了,干锅,不要油,待其稍变颜色即可。炒面的发源,不知起于何时,大抵取其方便吧。吃时开水一冲即成。确可称得上方便快捷。这大抵与南方的炒米相似。汪曾祺先生曾说过南方的炒米,是取米在锅里炒,然后贮在缸子里,客人来时抓一把,沸水一冲,可放糖,也可放盐、醋,我家乡的炒面却没有放盐的。
现在,街巷还不时有吆喝卖炒面的。一次兴来,买得一袋。打开冲了一包。拌了糖,兴冲冲招呼孩子。孩子摇摇头,抿抿嘴。走了。
我也奇怪,这就是当时自认为的天下第一美食吗?
物与事移,很多时候,美食如风景,还是保持距离最好。
糖水
小时跟了姥姥去别人家,家家慌张着待客,就是沏一碗糖水。糖水冒着气,泛着暗红的光泽,如玉石的光芒。总是想:糖水咋那么甜。要是天天能喝糖水就好了。一碗糖水就是最高的待客之道,就是人生的最高理想。
千年的茶在这里黯然止步,敛声屏息。
糖水还有一种吃法,就是糖水泡馍。沏一碗糖水,再切几块馍片。吃起来,简直是天下第一。天天也吃不烦呀。糖水泡馍的日子,就是小康社会的标准。
现在。糖水泡馍退出了舞台,糖水也不再有人喝了。
简单的口味,才有简单的幸福。
香油的用法
香油怎么用?
这是问题?拿瓶倒就行。
放在当年,绝对被称为败家子。
油瓶倒了也不扶常被骂为败家子。
这不准确。败家子不敢这么奢侈。更准确的是我乡土作家所说的,一壶油在地上洒了后,拿衣服浸了。再跑到家里,往下拧。这才是乡土最真实的面目。
我姥姥就曾经把地上的面包屑刮起来,然后在手掌里吹吹,放到嘴里。
我见到的香油最经典的用法是在大姨家。
调了菜,加了盐醋,然后姨用筷子在香油瓶里蘸一下,滴到青菜上。也就一下而已。满屋皆香。一滴香油大于一个村庄。
这是香油最经典的用法。
那香铭心刻骨。
淋醋
乡间最舒缓的脚步是什么。
不是猫足,也不是秒表的嘀嗒,不是细雨,也不是轻风。
是醋声。
一滴滴醋从那尖尖的瓮里滴入盆里。瓮是特制,下有小孔,中间塞一截玉米杆。
啪、啪、啪——
溅落着,像是最轻的叹息。或是时间的滴漏。
满室皆香。睡梦里也发酸。
到现在,那声响也没有停。
润着我的乡村醇梦。
飘虫
飘虫是最有风华的一种虫。
它在田间行走,红红的,玉石的壳子上又有几粒黑点。或者忽然张开硬壳,露出里面纱一样的膜翅,起飞,飞翔,降落,落到一片绿叶上,像一滴红色的泪水。
飘虫是有诗意的。
它不只在故乡的草木间行走,还在我乡土诗人的画册上行走。每一副画页上,青菜萝卜上都有一只飘虫,小小的一点,万绿丛中一点红,艳艳的,像小火星,像美人额头一痣。
我在大河博物馆,在一个像牙雕的青菜上有一只飘虫,那么精致,细腻,活灵活现。
原来,飘虫很早就走进了历史。
老鼠油
高高的屋檐下,绑着一个小瓶子。
那瓶子裹得严严实实。
那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仅次于它上面的鸽子笼。
问了姥姥才知道,那是晒老鼠油。
刚出生的小老鼠,闷在一起,然后晒。
一直晒,半年、一年,
让它化成油。
这能治烧伤。
这近似于一个神话。
但我到底没有见到那成油的老鼠。
老鼠油,成就了一个童年童话。
相信老鼠油的年代,才是最纯朴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