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惊异那些黄土,平平淡淡,暗黄,黄褐色的,无边无际,覆盖了村落旷野山岗。哪里都是。大风起处,还会卷起阵阵黄沙,扑天盖地,让人尘头垢面。而阴雨时,又泥泞不堪,坑坑洼洼,走在泥水中,把人的鞋子都能粘下来。让人大呼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也。我上中学时,从家里到姨家旁边的学校,踩着没脚的烂泥,六七里路整整走了一个上午。黄土,实在让人没有好感。而且,还有土气、土包子、土疙瘩等称呼,真令人生厌。
但土又是那么珍贵。在城里买了两盆花,一盆花里土少,妻要找些土。这下我们犯了难,小区里硬化了,没硬化的地方也种了草坪。自然没有。到外面看看,周边水泥路,商店,也没有一星土。还是跑到城郊,偷偷到人家地里装了半袋子。还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生怕人见。那一刻,真有黄土如金的感叹。
而且这样装土的好似也不止我一人,上班路上,有一片小花坛,花坛里一棵树旁,草坪毁了。好几次见人在那里取土了。有的用个小铲子。有个老者,竟然拿了个纸袋,在那一把把用手捧。又想到,家里的宽广的黄土地是多么奢侈。那漫野的黄土地,曾是我们乐园,我们在其中,奔呀跑呀,笑呀叫呀。还可以挖地道,焖红薯,也可以到水塘边,挖一种黄褐色的有粘性的胶泥,这种泥粘性极好,还泛点红,可以捏泥狗、制泥哨,捏好晾干,吹起来呜呜的,有一种埙的腔调。近于浚县那里所产的泥咕咕。
黄土是包容的,宽厚的。姥姥常说,黄土不亏人。只要随便巴掌大的一片土地,撒下点豆子、菜籽,就能长出一蓬蓬绿绿的苗来。墙角随便点几个豆角,到了夏秋,就可以拾起半院子的菜蓬,如同一个绿伞。结的豆角吃不完。一颗老南瓜穰,能铺了大半个院子。穰粗瓜大,野性活力令人害怕。
黄土色彩单调,但内心丰富。你看它,可以开出五颜六色的花。结出香香甜甜的果。它是仁慈的。小时候,家里就是一个小花园,母亲爱花,有红红黄黄的美人蕉,叶片大得就像蒲扇,还有芍药,花朵红得像火,怒放着。还有月季,刺儿多,花儿艳,且花期极长,极像冷艳的美人。最不起眼的是那一片小小红了,我们又叫它指甲花,粉红的花瓣摘下来,揉碎,敷在手上,然后用叶片裹了,可以给女孩子染手指甲。小女孩爱美,这花就是为女孩子生的,比一些化学色剂好多了。
黄土是宽厚的,温暖的,它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小村里哪里起了鞭炮声,唢呐声,呼啦啦的,像是旗帜在风中飘。大家都知道,这是哪个老人又“老”了。小村人说人逝世都是老了。就像瓜老了,叶老了,成熟的东西都是老了。从枝上掉下来一样。人的去逝也是长老了。人就像是这生命之树上的瓜。瓜熟蒂落,人老了,就入土为安。在黄土上挖一个坑,把棺木埋进去。人就与这黄土慢慢融为一体。填上黄土。慢慢的,就只剩下黄土,就成了黄土。
生于黄土,也没于黄土。黄土暗黑无比,黄土博大包容,黄土朴素至极,黄土又色绚七彩。世说新语有,《世说新语·伤逝》:‘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好好的人,说没有就没有了。总是令人伤感。
但黄土总是没事的,它用沉默抚平了一切,很快,又有新在其中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