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之南三百里,有一座城名为云波城。
不同于其他人对鲁奇吉的看法,在崇烟柱石眼中,鲁奇吉是另类而深渺的存在。乱世之中只有他最沉得住气,也只有他能在崇烟柱石的光环下做个“散谋”。要知道,这天下崇烟柱石只有八个,崇烟谋士却多得很。
对晏平书来说,鲁奇吉就像一条潜伏的血蛇,只要时机到了,没人躲得过他的伏击。
“老六,兵法韬略非你所长,在石亭公面前你更像一个门徒,宏观御兵、统纳战场终归与人心算计、利益得失有所不同。你是谋士的峰,缘何还要仰望?如果人生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经历耳提面命,那你还是老六吗?”
短短一语便让晏平书见识了鲁奇吉的“辞色锥心”,他的话比刀还锋利,找到人的痛处并能再剜上一圈。
“四哥出山,不是为了挖苦我吧?”
“不,只是想看看你丢掉的是墨玉还是心气。”
晏平书微微一笑,“丢掉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前面能收获什么,不过我好奇的是,四哥为何对此事也生起了兴趣?”
鲁奇吉道:“这句话不算恭维,我观此人行事多有不透,他的远见也只有老大可比。你可以觉得我为防有朝一日他荡动西土,也可以认为我只是想和这样一个人交一次手。”
鲁奇吉看似说了很多,却让人觉不出他的真正目的。
“四哥说的远见,所指为何?”
“有些事想必你我都没能弄清,那瑜骧之争的过程中,他究竟所图的是什么?他又为何选择身陷牢狱?有些事一直在发生,而穷尽你我都不知暗流涌在何处,有朝一日当暗流喷涌的时候,他便是真正的执刀人,再没有任何机会能阻止他。”
晏平书眯了眯眼,忽然从鲁奇吉的话中听到了些许恐惧与无奈,一个他最不愿意去想的念头萦绕开来,古扬,真的可怕到那般地步?甚至于从前之对弈,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沉吟一瞬,晏平书蓦然抬起头来,谋士断事最怕看不到对方的目的,“那四哥之意呢?”
鲁奇吉微目道:“他既选择身陷囹圄,不如将这囹圄做得再严实一些,世子勋与骧府皆是要置他于死地之人,就算取不了他性命,把这牢狱时间放长也是不错的结局。”
晏平书道:“此人深谙牧青主心思,事情想来不会简单。”
鲁奇吉若有所思看向晏平书,“许多事情老六却也不必藏着,关于这根肉中刺,你需要的无非是一个亲自见到牧青主的机会。”
晏平书的手摸向从前悬挂墨玉的地方,“这么说,四哥会为我提供这个机会了?”
鲁奇吉道:“不止是机会,还有筹码,牧青主对你的敌意可不是其他谋士可比。”
晏平书思忖良久,许多过往的画面翻覆而出。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一步,只要走到牧青主面前,便能将瑜骧之争后续的一切拆穿,更让牧青主觉得是古扬左右了他的想法。
但晏平书迟迟未动,其一,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其二,那次大意入了碧洛城留给他太大的阴影,就像青苍沚说的碧洛城每天飞出多少鸽子那个人都知道,不得不说他有些忌惮那里,仿佛那就是古扬的手掌。
虽然鲁奇吉的出现始料未及,但晏平书的内心仍然打鼓。正如鲁奇吉所言,需要何其大的胆量他才敢站在牧青主面前,在那道宫墙之内,任你口可绽莲花、身可遁天地都如蝼蚁挪象罢了。
筹码之事他并非没有想过,那也几乎等同于他的活路。列国之主没有人比牧青主的特质更鲜明,他从不相信承诺,能打动他的惟有当下所能获得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东西,让鲁奇吉如此信誓旦旦?
晏平书更是知道,崇烟柱石并不是骨肉同袍,他们只是声明上的同一阵营。
走还是不走,晏平书陷入从未有过的挣扎。
……
青云帝樽对东方家族的影响令人咋舌,如星辰般受到膜拜,当然最直观的还是东方家族酒品、酒器的销售。
东方沐风是块经商的好料子,不止大量研发酒品,更把酒器的行当发扬起来,与洛国各大城池的作坊达成协议,使得酒器的产量猛增。此外,他将酒楼以各种特色划分开来,有的主打烈酒、有的主营淡酒,有的强调酒菜搭配,有的则打名家雅士的招牌,打造诗酒一体的曼妙体验。
对于最核心的酒,东方家族也不再收着,只要价钱拿得出,什么酒都喝得到,包括“十里海棠红”“玲珑十六童”。
青云帝樽的归来,彻底烘托起东方家族的气势,也使得天下人心中更为笃定,而且天下人总愿意为神圣的东西展现虔诚。从此,“酒绝东方”,再不可撬动,当有一日,东方家族富可敌国,那也是世人愿意看到的景象。
凤箫园如烈火烹油,古木坊则是一片冷寂。
骨啸临窗而望,内心波澜起伏,鹿角千山之事,他知道古扬用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便做掉了未来会掣肘的人,但他却无法展眉。从前尚不觉得,经此一事让他更加明确这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这条回去的路太过渺茫,遥远到明明觉得已是一个很大的成果,但只要放眼去看,便会发觉无论多么可观的进步都好似望山跑马。
好在他有惊喜,因为古扬看到的是千山外,从他来到大雍的那一刻便不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法,他在不断跳跃,同时落了多个子。什么是大、什么是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骨啸开始思考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古扬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去?
他回去不是生存,而是复仇,那么,什么才能成为他复仇的力量?
骨啸霍然一震,古扬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不是一生一世可以完成。他也更加明白让牧青主控制松动的巨大意义,与之相比,瑜骧之争、绝器钩沉都是渺然微物。
只要这一步落定,才是完全不可同语的古扬。
鹿角千山的事情过去后,古扬变得“活跃”起来,他传出来的信息有些连他们这些自由之人都尚未知晓。骨啸知道,已经有人在狱中与古扬接洽,而那极有可能是他一直掩藏的力量。
鲁奇吉、晏平书、牧遥这些深刻的字眼浮现而出,狱中的古扬似乎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这些人的联手本应是一场浩劫,但古扬所传出的信息却极为轻描淡写——
勿动。
放下的茶杯惊动了骨啸的耳膜。
“少主是不是快出来了?”水汀兰问道。
“你如何知道?从前你可是从不打听这些的。”
“还用打听?都写在你脸上了。”
骨啸一怔,“我最近很轻松吗?”
水汀兰笑道:“对你来说,不严肃就是轻松呀,况且你们两个像得很,越是深沉越是有主意。”
骨啸道:“他是要出来了,不过怕是要吃些苦头。”
“他们要逼供?”水汀兰急上前来。
骨啸微微摇头,“并非皮肉之苦,老七恐是要迎来一次‘赤足重冠’。”
“赤、赤足重冠又是什么?”
“朝堂赤足重冠,乃是大雍提审制度最特殊的一项,若行此审,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所审之人必须位列三公九司,其二,必须其余十一人联名上书,此种难度的事,除了牧勋没有人能做到。”
“牧勋究竟要干什么?”
“掌刑司案底已悉,曲仲文也被打入绝狱,老七不会有恙,牧勋应该只是想好好羞辱老七一番。”
水汀兰却面色沉定,“老萧,我虽不懂其间之事,但只为羞辱未免太不符合你们这些权谋者的作风了,你不必宽慰我了。”
“具体之事我亦不详,老七让所有人静默勿动,即便是赤足重冠,他定已想到周全的破解之法。”
水汀兰道:“想要少主性命的人实在太多,现今千羽稷都到了西土,我们不得不防。”
骨啸缓缓放下茶杯,“赤足重冠之路必然绵长,此间我已做好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