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可这天地之间的人啊,总是想着改天换地。
是日晌午,千骑入宫。
太平道是宫门到圣翎殿最近的路,但这条路一直处于封禁状态,朝堂上下无人敢走此路入殿。
马走太平道,黑衣烈如刀。
八马大车正好是太平道的宽度,一具具尸体从上空掉落,车轮一一撵过。
初春的云很散漫,但都睨了这里几眼,宫廷的鸟很玲珑,但都在此时不敢作声,连那长天的风都没有了迎面而击的勇气。
偌大的圣翎城,噤若寒蝉,明明是晌午,却比午夜更沉暗。
从前的风,不是今日的风,从前的舵,也不是今时的舵。那时无论谁掌,海是温和、船是平稳,而惟有今时,涛浪击天、骇阻骇行。
整个翎国,突然尖锐了起来。
古扬持住画穹的刹那,马驻殿前。
牧遥做梦也想不到,古扬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即便这一幕真的成行,他也该有点尘啊有点血啊,有些糙磨才显得王有所威啊!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个古扬一如他初见时的古扬。
记得那是病榻上的古扬,看上去绵软毫无气力,他们句句都不合心,他那时便觉会与此人有很多故事,但从未想过眼前一刻。
禁军不动,护国公不动,这千人之骑直插翎国王都,直至眼前场面。牧遥从未有过此刻冷静,他真正开始审视一些东西。
这眼前人绝不是第二个牧青主,因为牧青主并非是他的高度。
控制、控制,归根到底的控制,他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比洛国更森严的国度,当这个人从幕后走到堂前,即便不愿承认,但牧遥知道,这将是西土乃至整个大雍的一个“崭新”时代!
牧遥希望这一切快些,偏偏它却很慢,或许宫廷太深,总是需要些跋涉。
“草民古扬,叩见王上。”
“草、草民?”牧遥的内心竟然无法接受这个自称,“古扬,你就差斩我祭天了,何为草民,何来草民啊!”
“王上息怒,在下入都只想斩杀童贼,以匡翎国社稷。”
牧遥笑了,但当四目相对时,他又立时敛起了笑容,“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古扬缓缓起身,“此时西土情势,强邻难以自拔,难得半载光阴,不可牵于国内。童尤于军乱书、于民克扣、于势无断,将这翎国日夜同事,浑不知长此半载,翎国何有胜券?此为天赐之时,缘何坐而视之!”
牧遥从来没怎么信过古扬的话,今时所言他更是不会上心,他只想听听这个“手握天下”的人能绽出什么华彩。
“此时燎国疲弱,那根本就是无义乱主,北方各地接连起义,难道王上不觉此为北伐最佳时机?”
“眼下翎国未定,如何北伐?”
“翎国已定,诸事全然,此时北伐如狂风扫叶,一旦事成,便意味着西土一统,这将是大雍初始以来的不二功业!王上若想全先王之志,此为至为关键的一步,北伐平燎,西土一家,这才是真正的半壁河山!”
牧遥忽然怔住,是啊,自打十二列国纷争以来,无论东西,天下纷搅一团,各国都想统一,但从未清朗如斯。
“翎国已定”,这四字的信息更是巨大,牧遥心知这眼前人会摆平一切,但越是这样越让他心如火烙。
“当今的牧火城,迟早要被楔栾相挟,得到大义的制高点;大猷要攻占北炎王庭,才是司岩昊取代夜族的最佳之路;牧野逃遁南屿,千舰封疆来复仇亦是必然。翎国只有这半载光阴,王上不可废弃,只有此时,干戈属于西土,只有此时,能得一个所愿鸿图。”
古扬字句锵锵,牧遥却并没有被这些打动,真正打动他的是现在的场面,力已如是、言有何益?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但那字字句句又最符合翎国的核心利益,童尤真正成了翎国的“乱臣贼子”。
牧遥不敢与古扬对视,那渊冷之目仿佛可以把人吸附,归根到底自己并没有底气与他抗衡,现在的位置、权力并非自我的求取与拼杀,只因这血裔罢了。
牧遥看到了古扬的急切,对这山河归处的急切。
是夜,古扬站在宫墙之上。
月袅袅、云悠悠,微风过处叶影袭,叶影辗转风嘀嘀。
他做得过分了,他无视一国君臣,以清侧之名行义军之实,他漠视朝纲、森严如垒,将这明朗世界引向深怖。
但这真的过分了吗?
这本就是他的经营,没有他,大雍西土怎会是当下场面?别说那祸乱之事,所有的乱只能怪这乱世之乱,天下早晚会有一统,便不要问谁的手段更干净。
此来十五年,日夜皆耕耘,若无收获是命决,若得收获是天眷。
最起码,他一直在做,他一直在接近自己想要的结果。
每个人都在活着,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时间,我古扬来大雍时一切皆无,啖血穷夜而有今日。所以,那些坐享其成的人啊,凭什么你们能够坐享其成?
古扬抻开双臂,望着圣翎城的夜灯霓凰,这不是他的世界,但他的世界将由此开启。
从现在起,那个拘于暗处的古扬不复存在。
从前他牵于一人、一梦,现今他不会错过一城、一山。
……